吾要书籍设计谈 | 《坡芽歌书》
吾要(嘎玛·多吉次仁)1963年生于青海玉树藏族自治州囊谦县孜曲河畔邦达卡,原民族出版社美术编辑。中国出版协会书籍设计艺术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多次举办个展,作品曾参加第九、十、十一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第十五、十九届全国版画展、第五届高智国际版画展(日本)等国内外五十余次展览。多幅作品被广东美术馆、浙江美术馆等学术机构及国内外友人收藏。2012年,第34届国际藏书票双年展获四等奖(芬兰)。
书籍设计奖项:1999年,第五届全国书籍装帧艺术展优秀奖四件;2004年,第六届全国书籍装帧艺术展铜奖;2009年,第七届全国书籍设计艺术展民族类最佳书籍设计(不设金银铜奖)、优秀书籍插图奖;2013年,第八届全国书籍设计艺术展民族类最佳(不设金银铜奖);2007年,第一届中国出版政府奖装帧设计奖;2010年,2018年分别获第二届、第四届中国出版政府奖装帧设计提名奖;书籍设计作品获2009、2013、2014、2018、2020年度“中国最美的书”奖。
初识《坡芽歌书》
第一次看到《中国富宁壮族坡芽歌书》(以下简称《坡芽歌书》)美妙的图形符号,我就激动不已,立刻想到壮族地区的著名岩画群那种纯朴的天然赭石色所具有的神奇符号的灵性,以及壮族先辈的智慧留存与传承方式。这部《坡芽歌书》是壮族爱情组歌的壮汉文注译本,也是一部少见而难得的具有重要史料价值的歌书。
《坡芽歌书》,文字之芽
2009年1月,中国语言学专家周有光老先生在他104岁生日之时,看到《坡芽歌书》,欣然题字:“坡芽歌书,文字之芽”,这是对《坡芽歌书》最好的定位。而清华大学教授,中国“女书”研究委员会主任赵丽明则认为,《坡芽歌书》“不仅有《诗经》的韵味,有《汉乐府》的手法,还有《梁祝》的凄美”,她甚至还说:“《坡芽歌书》在文字形态上,比东巴文字更古老;在文学形态上,具有《诗经》的韵味;《坡芽歌书》的文字印证了文字发展的过程,是祖国民族文化的瑰宝。”中国壮族古籍专家黄桂秋则认为,《坡芽歌书》堪称“世界级”的发现,是“骆越族群原生自创的图画文字,壮乡儿女天籁欢歌的情爱密码”。2011年中央电视台《探索发现》栏目播出《破译坡芽密码》。
《坡芽歌书》的整体设计追求
开本形态决定书籍的个性气质一本书的设计,在了解其内容、文化意蕴和内在气质后,首先要考虑的是开本尺寸和书籍形态,可以说,与该开本相般配的书籍形态至关重要,它关系到整个书籍的个性气质。在《坡芽歌书》的设计之初,也经历了反复推敲开本与装订形式、图文编排、印制工艺的节约性统筹。为了更好地体现《坡芽歌书》符号所具有的与众不同的内在力量及风格特点,最后选择用大8开,即889×1230的1/8,这一开本的决定基本确立了该书的设计方向。
《中国富宁壮族坡芽歌书》
民族出版社 2009
装帧设计 吾要
★第二届中国出版政府奖装帧设计提名奖★
《坡芽歌书》的书稿有二十多幅有关歌谱原生地的人文环境与传承形式的图形,图片质量都很好,因此,我们选择开本方向为横开,这样会更符合《坡芽歌书》的图文编排样态。整部书的编排设计中,扉页之后用四幅满版的图片设计,来展现坡芽村落、歌谱传唱的原生态空间、歌谱传承生活劳作的田间风景以及情歌对唱形式的情景和场面,这些大开幅的画面有力地呈现了《坡芽歌书》旺盛的生命力及传承。其余图片则穿插在序与前言中,这样前16面采用四色印刷。而正文部分,采用双色印刷,双色本身的冲击力更能突出符号的力量,整体效果简洁大方、朴素自然。而且,这种设计不但节约了成本,也与《坡芽歌书》质朴自然的文本形态更加贴合。
《坡芽歌书》的设计选用“一对情人”的符号来贯穿情歌对唱的始终,这样的“情爱密码”可以营造出空旷自然的原生空间,把歌书带回到她生长的土地上,简约中透视着生命的涌动。生命在延续中更加枝繁叶茂,而美丽的爱情在歌谣传唱的轮回中自由流淌。色彩的巧妙搭配,图形符号与歌词内容的对比、节奏、疏密关系的合理编排,为“文字之芽”营造出土地与生命的脉络相互依存的空间,读者似乎能感受到动听的歌声。
《坡芽歌书》的设计,从正文用纸到封面材料的选择上,都为了更完整地保存“歌书”的原始信息,并使其精神得到升华。所以,正文选用朴素、自然质感的纸张来双色印刷,封面选用麻布,麻布上采用单纯的黑与赭石原始色彩来表现,81个图形符号具有岩画般简约的特点,其中蕴藏着壮族先人智慧语言的留存,这种呼应的表现方式是该书的精彩之处。
随书搭配特别设计的歌谱小册子,让81个图形符号以拟人的形式在“歌谱”的田间地头舞动优美的韵律,悠闲放歌,丰富并饱满了该书的品质。装帧材料和印制工艺上力求朴素自然。反复推敲该书的书籍形态定位、理解歌书的精神含义,从设计方案的形成,到精心绘制插图;从选材到印装整体工艺效果的跟踪把握,注重每一个环节。最后使全书的封面意境与正文相统一,形态自然质朴,具有强烈的视觉意象,体现了独特的审美设计理念,为《坡芽歌书》的“文字之芽”营造出具有完整生存空间的书籍形态。
设计选材提升书籍的美感与生命力在选材时,我无意中发现有一种两边保留毛边的装帧布,这让我很激动。这个本色亚麻布带毛边的材料的运用,在很大程度上凸显了《坡芽歌书》的书籍气质。在具体运用时我反复推敲,抛开一般传统精装书灰板包布的形式,而是用裱好的装帧布往里对折在书脊处,然后线装,这种简单的工艺还原了《坡芽歌书》的质朴感与原生性。根据材料的情况进行分配,装帧布的宽边平均可以出四本书的封面或封底,但这样体现不出独特个性与固有毛边的特殊性,而如果上书边封面小于书芯两厘米,则能体现出封面布与正文纸之间的对比,同时毛边所具有的特殊效果亦彰显无遗。就这样,书籍形态在不断进行的草图和材料计算中慢慢形成了。
接下来就是对颜色的关注。《坡芽歌书》的歌谱是在白色土布上用仙人掌的汁液绘成,呈岩画般的赭石色。这个颜色本身具有很强的视觉冲击力,与黑色搭配会更加饱有远古意蕴。为丰富《坡芽歌书》符号的阐释意味,扉页前特别增加一页,采用烫透纸烫压81个歌谱符号。由于该纸张的成本比较高,所以在8开本上用16开的烫透纸,这样节约了成本,又有材料与工艺大小质感的对比,设计语言与封面的对比,其呼应的效果使书籍的美感及生命力在妥帖的设计中得到提升。
设计过程中的把握与执行力在几种材料性价比反复比较的同时,还要得到有关领导与部门负责人的认可。我在二十多年的设计生涯中最大的体会是,设计者的难度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在设计本身,就是设计者要有一个很好的设计创意与工艺效果、艺术美感与文本得体的设计方案;另一方面是,设计者的创意是否能很好地得到实现,因其经常在设计的执行过程中由于有关领导、作者、责任编辑审读以及印制部门印制等环节,无法执行,甚至最终夭折。《坡芽歌书》的设计过程也一样,经过反复的协调与沟通,在有限的经费范围内争取得到更大的支持,甚至可以说是在夹缝中求生存。所以,在这种追求艺术美感及效果的艰难工作中,设计者既要有自身的创造力与审美敏感,也要有一定的说服力和认可度,只有如此,其方案才可能进一步得到执行。
现实的情况经常是,在设计过程中不停地减少设计语言与印制工艺,在习惯性的工作环节中,谁都不愿意面对探索与开创性的工作。所以说,在一个具有良好设计觉悟的出版社,出版人的带动影响才能会造就或培养出一个好的设计团队或设计人。一本好书的设计绝不是偶然的,设计所带来的不仅仅是经济效益,更能凸显出版社的出版理念与书籍气质。
我们设计书籍的目的绝不是为了获奖,而是要把设计决定书籍生命力这样一个理念贯穿在自己的日常工作中,并提高设计的执行力,这也是作为设计者义不容辞的责任。设计方案的执行,最后落实到工艺流程时,更能体现物化载体的工艺特性。材料与工艺美感的结合,有序、适度得体的印装把控,了解不同印装厂家所特有的工艺技术与执行设计觉悟,这样才可能把握好每一个细微的工艺特点,完美地呈现书籍的整体设计效果。
《坡芽歌书》的手工线装与封面
大面积的漆片烫压,以及插套的模切与图形符号的烫压等工艺流程,都至关重要。一个设计者的构思意图,能在工艺实施中完美地体现,对于设计者来讲是最为愉快的。设计本身凸显“情爱密码”的深远意境可以说,与《坡芽歌书》“情爱密码”相契合的设计方案一直在不断地完善中。当日渐成熟的草图呈现出比较完整的设计构思时,我的心情难以平静,就像我第一次看到《坡芽歌书》“情爱密码”情景时一样。
《坡芽歌书》中优美奇特的图形符号,像是一个承载着厚重的民族文化的精灵,而且它们具有灵性,有生长的土地与环境融合的人文空间。而“情爱密码”的说法,更符合歌谱本来所具有的神秘性与难以破译性。生命轮回的完整体系由歌谱组成“情爱密码”的图形,看上去81个符号在一块土布上的描绘,更像历史传说中的种种神秘故事的宝藏图。每一个符号特有的灵性与简约自然的艺术境界,具有生命载体的图腾象征意蕴。这种图腾的力量更具神性与人性结合的魔力,就像玛雅文化中的图腾意象。
书籍设计是在一个很理性的思考和统筹中严格进行的,在统一中求变化,又不能变化太大,要将理性设计语言贯穿在整部书中。8开本书籍形态的确定,主要也取决于正文“情爱密码”的重要性。版式确定选择用一对情人的符号来贯穿始终,这对符号也像其他符号一样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图腾魔力。打开的页面两边跨度达80厘米之多,更像对唱情歌的原生空间,空旷、悠远。在8开书的横开版式中,一对情人的符号在书口处遥相对望,与一对情人同色的一条横线贯穿书底部,象征着大地的承载与生命的连接关系。一对情人背后与书口的空间,在黑色中用图腾符号表现,象征着民族情歌传承与传唱,具有深厚的人文精神。这种设计本身正好贴合了“情爱密码”所具有的深远意境。
《坡芽歌书》设计感悟
近些年,中国的书籍设计业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从画封面到封面设计,再由装帧设计到现代书籍设计的倡导。这个过程中,对设计者的要求也发生着变化,从出版社的美编到近十年来如雨后春笋般的社会工作室多样化地形成,设计价值的认同亦发生了变化,可我国大部分出版人对书籍设计的认识还仅仅停留在封面的市场功能,大多数国民对书籍设计的审美还停留在大众消费的需求层面,很多出版社也尽量降低成本谋求利益最大化。与此同时,各出版单位美编人员显得微不足道,社会工作室也面临着生存危机,被动设计比比皆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有缘设计《坡芽歌书》是幸运的,而我对《坡芽歌书》独特的图形符号也是情有独钟,并在设计过程中加深着自己的理解与感悟。所以,在书籍的整体设计编排时,自然地倾注了一个设计者应有的设计觉悟。
我从事书籍设计已经21年了,经历了中国出版业手工时代和现代电子照排转换的最后阶段,从老一代民族出版人身上学到了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从画封面到书籍设计、手段与思维的转变过程中,看到了中国书籍设计行业整体水平的提升和年轻队伍的壮大,同时自己也在不断努力探索,孜孜以求。“现在的书籍设计已不是简单的装饰封面、图形陪衬,而是提高到整体图书内容与形式的完美结合,表达该书的内在气质、对纸张材料特性美感的了解,印制工艺流程的把握、装帧材料个性的应用、文字在书籍版面中的构成、节奏、层次,挖掘文化内涵、体现内容与设计互补,追求创作深度,讲究构思意境,注重设计语言在阅读视觉的人性美感和人文关怀等全方位的整体设计”(中国出版政府奖装帧设计奖的评委访谈)。我们设计人员要有编辑意识,编辑人员要有设计觉悟,这样每一本好书才能体现它的编辑设计在传达书籍内涵中的价值,《坡芽歌书》正是做到了这一点,该书的设计物化过程几乎是完美的。
结语
一本书的诞生带来的不仅仅是经济效益,就像《坡芽歌书》的发现带给富宁坡芽村的不仅仅是发现。《坡芽歌书》的出版也不仅仅是一本书的出版,她所衍生出来的思考是多元的。作为书籍设计者,我们的工作虽然微不足道,但对书籍设计的热爱与执著从未改变,我们的工作正在美好地延续中。
文字来源:《吾要》 民族出版社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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